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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母亲病逝十周年。具体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确切了。
十二年前母亲到一个远房亲戚家玩,中午就在她家洗澡。不料脚下一滑跌倒在地,送至医院已人事不省。医生诊断是脑溢血。当时我在扬州,事后听家里人说,母亲在昏迷中喃喃说的是“别怪亲戚家,是我自己大意了”。那个亲戚自然吓得不轻,连声责怪自己没有尽心。有了母亲的话,我们自然也只得强压悲伤,反过来宽慰那个亲戚。
母亲的老家是宝应,大概自小家境贫寒,十几岁就只身来到高邮给大户人家做佣人。应该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在油坊里做伙计的我父亲。婚后两人来到上海,靠双手挣生活。父亲在黄浦江边上扛麻袋,母亲闲不下来,就重旧业,到常州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佣人。依我现在走南闯北的经历来体味,母亲那时寄人篱下的日子是多么难挨,可是多少年后我因琐事到了当年母亲做佣人的那家人家,主人还直夸母亲吃得起苦,脸上总是笑吟吟的,讨人喜欢。
父母生有我们兄妹五人。而现在的我也早做了父亲,明白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该是多么的不容易,何况是五个,何况是在那么一个年代。每个孩子的脚上的鞋,身上的衣,口中的食,哪样不要母亲心啊。我是老大,懂事稍早一些。在我印象中,母亲无论在单位在家里,干活从不会躲懒取巧。好像对于做任何活计都乐呵呵的。灯光下她纳鞋底,白天持一家三顿饭,都是做得有板有眼的。记得我上小学时,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母亲就用手缝制了一件带有棉帽的短大衣。我嫌穿着憋闷,上体育课不方便,又不如买的好看,就怎么也不肯穿。母亲说,咱家虽穷,汽车坐垫,可别让同学老师瞧不起我们——哪怕你只穿一天就脱了也行!儿子啊,听着,儿子身上的衣裳就是当娘的脸面。那时我少不更事,最后还是气鼓鼓地穿着上学去了,在呼啸的寒风中才知晓母亲用心的良苦。
母亲没有上过学,只是在解放初上了几天扫盲班。而今我们兄妹中,个个都干得不差,高级职称的有两人,做记者、经济师、公务员、教师的都有。母亲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但母亲对我们儿女的影响是深远的,且无穷无尽的,现在看来已经影响到了第三代了。
母亲中风后三天三夜没有清醒。我从扬州赶到上海长海医院母亲的病床边,日夜守护。母亲便溺不晓,当着全病房的人,我咬咬牙便要给母亲擦拭。母亲昏迷中使劲推开我的手。我顿时热泪流了下来。我知道即使在这个时候,母亲也不愿让儿子做这样的事。我俯身在母亲耳边轻声说,妈,是你把我生下来,对儿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让我尽一回孝心吧。母亲安静下来了,可是我分明看见母亲紧闭的眼角慢慢淌下来线一般的泪水,亮晶晶的。母亲乖顺地由我摆布,替她清洗,换上干净的衣裤。在整个过程中,母亲一直偏着脸,一动不动。而我,像是经历着一场情感的暴风雨,内心很快风停雨止,心里分外宁静清新。
母亲神智清醒后便转到康复医院。说实话,在那里已经没有实质性的治疗了。我请了假去陪护。我总是鼓励母亲锻炼走路。母亲说不清话,只是哼哼呀呀,我听得出来她是不太愿意。我便生气地说,不吃点苦锻炼,哪一天才会好啊。母亲于是颤颤巍巍站起来,扶着医院里送药的手推车,趔趔趄趄地走起来。我先是扶着,慢慢地暗中撒手。母亲没走几步,就滑倒了。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好像在责怪自己不争气。母亲啊,你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劝母亲锻炼自己走路了。有时扪心自问,我劝母亲锻炼的原因,似乎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能从医院里早日脱身,恢复正常生活吧?再往远里想想,平时在我们为亲人着想的若干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中是不是夹杂些其实是为自己着想的成份?母亲是否知道我的心里还装着一些不敢亮出来的“私心”?我不知道。也许她知道——一个母亲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些什么?我的脸暗暗地红了。转念一想,胶原蛋白,即使有所知晓,大概母亲也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高兴;但,也许母亲早就察觉到了我的私心——定然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海一样的宽容,才使她从不提起。为了儿子的自尊,也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母亲发病前从不在邻居前流露出为自己儿女的自豪,挂在嘴边上的话总是:儿女平平安安就好。中风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就为我自豪过一回,而且还在背后。那次送母亲去楼上的女浴室洗澡。轮椅推到楼梯口,妹妹们看着我,说:“哥,我们几个可以进浴室,帮母亲洗;这背上去,就是你的事了——也该你这个妈唯一的儿子尽尽孝心了。”我俯下身体,妹妹们将母亲架上我的背。我一下子被压弯了腿。努了几次劲,才站起来,一步一步登上铁台阶。母亲在我背上发出“咝咝”的喘息声。
事后母亲对妹妹们说,这个儿子总算没有白养——那天把你哥累着了!
当我知道了母亲的这番话,半天没缓过神来。多亏了那天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今天想起母亲,还能减少自己一点愧疚!
近几年我常常想起母亲,她辛勤劳作的身影,她开朗的笑声,她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时的刚毅的面容。多少次想写点关于母亲的文字,可总是提笔又止。我知道我只想说,妈,我过得很好,您别心了!您留给我们的这笔精神财富我们永远也享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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