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东哥有父母“走”时留下来的窄小房屋一间并有台彩电。吃低保时,调查经济情况,东哥因这而扣了分。东哥不后悔。想当初,没认识门球这“劳什子”时,这彩电可是他保持头脑清楚的要件。无聊时,东哥就和电视里的人说话。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又是女声,搞得热闹非凡,也搞得四邻奇奇怪怪。有人说东哥“年三十夜吃红苕,你到底喜欢哪一条?”东哥回敬说:“条条都喜欢,快乐和经济无关。”终于,居委会来人了,东哥只好小声模仿,并开始寻求新的生活乐趣,因而与门球结了缘。东哥还有个个爱好:看书。而且东哥看书起点高,因为新书买不起,家里的旧书都是那时单位发的,很有高度,将就看。今天看“反杜林论”,明天又改为“哥达纲领批判”,“自由王国和必然王国”、“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看得东哥头脑昏沉。世界上的一些必然因素往往是由一些偶然因素造成的。有时,东哥想,父亲的那一泡尿,到底是偶然因素还是必然因素呢?
门球主席是个退下来的副县长,历经宦海,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对东哥说,你就别他娘的老是“必然”还是“偶然”的了。走过的路,你老是往后瞧,会气得死人,前边的你还走不走?东哥挤挤眼说,有感慨了吧?这个副县长当初为了转正,干点大事,犯了知识分子的老毛病,自持屁股干净,要拿出来显摆,在述职会上,居然不说“原则上”、“要更进一步加强......"和“要特别领会......",跑去说,我干行政工作这么些年,没有受过贿,没有公车私用,没有......。会后一片哗然,“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嘛?是不是要我们说我们受过贿,我们公车私用了?”结局是“该同志缺乏行政意识”而提前退了下来,当了门球主席。这会儿见东哥又要扯到一边去,忙说,打住,说正经的。我看你门球打得好,你来组个队怎么样?东哥说,我打门球的理念是“谁打谁快乐,谁打谁健康。我才不想找些虱子在脑壳上爬啊!”主席说,我晓得。干一件事要双方都得利,这事才好办。你如果愿组队,你会每月又有1200元的收入。东哥一下子眼睛鼓得如同两个电灯泡:“你给我找工作?”“当然,来守护门球场并打扫卫生外带烧开水,每月500元,怎么样?”“不是说1200么?”“你来门球场住了,你那房子租出去,不又多了700么?”东哥又面临“深谋远虑”:“你不是有个代表队么,还组个队来干啥?”主席一脸苦笑,我那个代表队,背景复杂,平时不练球,比赛又都要去,一上阵又心理失衡,这些人又得罪不起。你组个队就有个竞争对象了,凡事只要有竞争就好说,就怕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你组了队,练一段时间,和那个代表队一比赛,这叫狗撵兔子,你们是撵上了就吃,撵不上算逑。他们人大面大的,就会拼命跑,这样我就不愁他们不练球了。
门球主席开出的“低工资,高福利《解决住房、水、电、气》”的条件,使东哥想到了当今最牛逼的职业----- 公务员,就只差吃特贡了。睁眼看看,如今门球场还有谁的待遇是福利超过工资的?哪怕你曾经当过县长!一股狂喜之气直冲东哥脑门,他有些晕眩,但竭力使自己镇定,年近七十的东哥忽地想起儿时拾荒,在洪水洗刷过后的墙根捡铜钱。一晃眼便瞧见一个半埋在土中,但并未马上去捡却为显老成,又把眼晃一边去,准备在同伴的羡慕中装得若无其事地似乎是顺手扳出那早在心目中的铜钱,却忽听一声“嗨”,被个同伴抢了先,将那铜钱一把攥在了手中。“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东哥的“谁打谁快乐,谁打谁健康”的门球理念动摇了,要承头组队就势必要得罪那些占坑不拉屎的球霸。平时他们是谁练习勤就打击谁,那时还可以拿“快乐、健康”来抵挡,如今,避不开了。离大脑近的脸面还能镇定自若的东哥,无意识地搓起了手,让主席看在眼里,这下该他向东哥挤眉弄眼了:“怕了?你不是自称是条汉子么?”东哥回敬说,面临生存危机时,你无路可走,当然你就比别人多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不惧风险成为梁山好汉一条!这就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的道理。当年政府的吃低保政策使我不再有“当好汉”的想法。不过,我这待遇,属于有鞋穿,但,是草鞋,我穿草鞋的会怕穿皮鞋的么?干!
主席说,不忙,先说说你组队如何训练?东哥说,我要选五个体力好的,能吃苦的,喊得动的,用23555法训练,吹糠见米。
“怎么个‘吹’法?”“打门球,说穿了,就是你能打着球是硬道理。一切都从这开始。没有开始,怎有过程和结尾?2就是在2米处撞柱,要求球要反弹到你脚前,否则说明你撞偏了,重来。这个办法主要是练习将球撞正,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3,3米内的球你必须要打着,而且要出棒快,打成条件反射,这样在比赛时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这种球,平时练习少,到时你是越认真越仔细,越打不着。第三步,就是55,50厘米内的两球,你必须要擦边出去5米以上,被擦的球不得滚出2米的距离,这要反复练。第四步,最后一个五,就是五米内的球,你一定要闪击准目标球。这四招是每场比赛用得最多的,你统计过么?”“好!一周之内你就搬家,快把租房启事贴出去。”
“再就业”的东哥,一上班就把那五个自己招来的人弄得服服帖帖。有人开玩笑说,你个吃低保的把别个退休拿几大千的吼来吼去,是何道理?东哥说,人都有追求成功感的本能,他们能学到东西,自然听我招呼,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东哥还会“连坐法”。每次训练结束,他都要将那五人 叫到开球区,排队开球进一门,再进二门,再打一棒到三门一号位,再进三门,再撞柱。如果进了一门,没进二门,便自觉捡球重回开球区排队再进一门。五人必须撞够十个柱才能回家,这十个撞柱球,东哥只认集体,不认个人,这叫“连坐法”。
(三)
一晃半年过去了,这五人进步特快。东哥有理论,打门球,进步快主要是头三年。三年一过,你就进步不了多少了。不管你再刻苦,再怎么“棒棒有体会”,你也就只好“就那样”了。铁棒磨成针,你得首先是根铁棒,如果你是根木棒,你就只能磨成牙签了。打门球也要讲天分,你看有些人,只打了两三年,把别个打了一二十年的打得满地找牙,就是这个道理。东哥找的这五人,都是只打了一年多的,有打了三年多的,技术也还可以的要来,东哥不要,因为他们已经“就那样”了。东哥公然在门球场写出海报,将这个队命名为“**提高队”,要老前辈组队前来“教训”,结果常常是“被教训 ”了一通,有些人便脸上不好看了。他们找到门球主席说理,这门球场你到底要搞几个中心?我们要团结,不要分裂!
莫名其妙,这鸡毛蒜皮般的事,竟让上级领导知道了,难怪一些人伸冤告状不走正道,要找领导身边的人。领导亲自过问了,如同领导要亲自上厕所一样,把这看成了自己天经地义般的分内的事,百忙之中亲自约见主席。你们门球场最近在搞什么名堂?你当这个门球主席的主要任务是什么,你知道不?我们国家已经进入了老龄化社会,你知道不?叫你去门球协会去带领这些当年对国家很有贡献的老年人,把生活过得更加健康、祥和,还有幸福,你知道不?门球队要依原工作单位为条块组织,什么工业队、教育队、金融队、卫生队,这样便于管理,你知道不?你去找个什么哥来,东找一人,西找一人来重组了一个队,这样就打乱了条块,等于是新建了一个大家意料之外的社团,你知道不?我们国家对社团的管理是很严格的,而且必须要严,不严,要出大事的,你知道不?
主席在一连串的“你知道不?”的轰炸中有些头昏目眩,竟联想到了利比亚的军事禁飞区北约的多番严厉轰炸,晓得事态严重,忙把自己的一张老脸,从那纵横交错的沟汇里挤出一丝又一丝的笑容,谦卑地接受批评,并声称领导“站得高,自然就看得远”,“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自己“受益匪浅”。领导见自己的开导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情不自禁便笑容可掬,把话又说回来,肯定主席的工作还是很有成绩的。人不怕犯错误,天底下谁不犯错误?不动的泥沙才不犯错误。犯错误不要紧,就怕犯错误不改。主席忙说,就是,就是。自己“讲政治”不够,回去立即纠正。领导于是拍拍主席的肩,以示满意,走了。主席目送领导走远了,沉思良久。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力,便会有多大的能力,即使能力不够,在一片称赞声中,也很快就认为自己具有符合这权力的能力。主席耸耸肩,笑了。这才是,思想和地位脱节,吃地沟油的命却去操奥巴马的心。老都老毬了,还书生气十足。
主席找到东哥说,你把你那个什么提高队解散了。东哥一脸疑惑,咋啦?不是把代表队都打赢了么?主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做太极拳的收尾功。“你就解散了吧,你知道不?”“我不知道!你是领导,当然你什么都知道!”主席一脸苦笑,忙解释说,“你知道不?”也是我刚学来的,这事,连日理万机的大领导都知道了,说明这事很重大,才不辞辛劳地专门来“做工作”。
东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知青时爱说粗话的老毛病犯了。东哥恶狠狠地说“你说这事是咋整的,连专门日李万机的领导都 知道了?”这下该主席一脸疑惑了,怎么是专门日理万机的领导?东哥诡笑道:“是领导,都要日‘李万机’,因为李万机漂亮呀,你知道不?”
主席底层社会混得少,没想到东哥开了这么一个奇妙的玩笑,那一连串的“哈哈”便大圈套小圈地一圈圈从口中一个接着一个地圈出来。东哥见主席笑得开心,也跟着哈哈地笑。笑过之后,发觉神清气爽,一身轻松。大家挤挤眼睛,话明气散。
东哥百般辛苦组起来的队解散了。热火朝天的操练不再出现,一下子没了追求,有些心灰意冷。原来走路,腰里如同插了一根棒子似的,身子直挺挺的,特精神。如今,棒子被人抽走了,背便有些驼,老态也就跟踪而至。人啊人,无论你是权贵还是屁民,都在被希望驮着走,谓之曰“追求”,抬头望山奋力登,一山更比一山高,上了那山山更高,“大海无边天是岸,山峰绝顶雪为峰”。
主席害怕东哥那没了追求而失神的眼光,人就活个“精、气、神”,这东西没了,要生病的。如果生了病,会“老无所依”,“死在春天里”......。主席的心不禁一哆嗦,脑门便有一股血往上冲,随即背心就觉有一团热散不开,眼睛有些湿。他要千方百计把东哥的精、气、神唤回来。怎么唤呢?这是个问题!要实质性的措施,没有。只有精神胜利法,网络语言叫“意淫”了。意淫就意淫,只要东哥不“死在春天里”......
主席喊来东哥说,凡事须前想后想,你才会明白。时势造英雄,它也造狗熊。一个人处境好,不一定就是他能力强。比如,我,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儿子,1965年高考,许多成绩好的,没考上,而我成绩一般,却考上了。他们出身不好,连“送档”的资格都没有,自然考不上。那年高考,是文革前夕,特讲“阶级成分”,我祖辈贫农,旁系也受穷,叫我赶上了。胡耀邦时期又特讲“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我在大学尽管只读了一年的书,,因是老牌的大学生,结果我又被提上来了。我有个堂兄弟,高66的,因是工农兵大学生,就提不上来,按道理,他大学还比我多读了两年,事实上,他知识就是比我多。有什么办法呢?时势造就的,让我风光了几年嘛。后来人们的价值观变了,老百姓在骂腐败,官员们却在酒桌上猛喝着五粮液,相互得意地喊着“张腐败”、“李腐败”,大有老百姓“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味道。而就在这时,我却自持清白,屁股上没夹得有屎,要不识时务地显屁股干净,被那些党校毕业的研究生“讲政治”把我给“讲”得头昏目眩。这些人,肚里没货但嘴特会说,又会看眼色,自然就把我给“讲”下去了。比如,你,头脑聪明,可你时运不济,谁叫你父亲要鬼使神差地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去屙那么一泡尿呢?一泡尿竟改变了两代人的命运, 今后写历史的人恐怕都要笑来动不了笔。“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光”,这都归结于那不可捉摸的“运气”呀。好些事你解释不了,就只有归结于它了。
东哥听得认真,心潮起伏,鼻孔有股火葱味往上冲,酸酸的。主席见状,赶快说,你要这样想:“人家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骑在驴上我又看,后头还有挑脚汉。”凡事,都是一把双刃剑。你失去了许多,同时你也得到了许多。小百姓没有高官那样的前呼后拥、警车开道,高官也没有小百姓在街边叫杯茶,翘个二郎腿笑看世间百态的悠闲。你年近七十,走路风快,似乎衣衫角角都要扫倒一批人,那阵仗,放个屁都要把火吹熄。同年龄段,世间有几人能有你这身板。你不是说,热天你穿个白背心,露出油光水滑的块块肌肉,竟有公共汽车售票员叫你给老人让座,待你转过脸来,弄得她忙用手背把嘴遮住,笑着连说“对不起”么?当初你作为知青返城,获得城市户口后,不是自豪地说过,“我东哥,丑是丑,有户口”么?如今,你东哥更应该自豪地说,我东哥,瘦是瘦,有肌肉!当个千万富翁,整日病在床上,还是作为三轮车工人,整日朝气勃勃载游客逛街,享受生活?你选哪个?当然是后者嘛!把你的豪气提起来,要精、气、神足足的,怎么样?我现在就给你个任务,你脑子活,想个招数,看如何能把那些老人们从麻将桌上拉下来,少打麻将多打门球。
东哥斜眼看主席,觉得主席就像个组织部长安慰下属,好话多,就是不来实际的。他脑子又如同马达般飞快转动起来。东哥诡笑着说,明天交稿,给你个“戒赌绝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