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不管是贫穷与富足，不管是得势还是失意，年是必须要过好的，哪怕倾其所有。

       几年前，有位市委书记说现在的五常人小富即安：“一个月过年，两个月赌钱，三个月种田，六个月干闲”。过去虽然几乎没有干闲的季节，但说“一个月过年”大概不算夸张。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其实不用等到腊八，一进入腊月，年的气氛就逐渐弥漫开来。

       那时候，人们没有过多的物质追求，“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属于“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想都不敢想。但全家老少辛勤劳作一年了，终于可以停下匆匆的脚步，尽情地享受那点微薄的收获了，这是身与心的放松。

       年的第一个信号是杀年猪。

       尽管生活拮据，食不果腹，但几乎每家都要在开春养上一二头猪，猪的饲料除了田边的野草之外，基本上是一些粗米糠、生活的泔水，还有采回来的野菜，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会在一个月前喂上一些细糠或玉米来催肥。

       杀年猪没有自己独自享用的，总是叫上全村的当家男人，坐在一起饮酒吃肉。全村二三十户人家，自然的安排好了日程，你方杀罢我登场。

       杀猪的场面也很热闹。

       早上天刚见亮，一般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有经验的老人指导下，进入猪圈抓猪，按倒后在四条腿上系上“猪蹄扣”，然后抬出猪圈过秤。接着便把猪抬到案板上，准备开刀。

       另一边的准备工作也在同时进行，此时一锅滚烫的开水的雾气已经在空气中弥漫。开刀前，还要在猪的嘴上扎上绳子，防止大声嚎叫，又便于使猪血从刀口涌出，另外还要在身上压上棍子，防止乱动或逃跑。

       掌刀的原先有杨聋子、杨发等人，后来由年纪轻一些的如甘雨君等担任。一刀毙命后，有人在下面用事先准备好的大盆接猪血，然后开始不停地搅拌，加入作料后，待猪大肠洗干净后开始灌血肠。接着要在猪的两条后腿上分别拉开一个口子，用铁棍在皮与肉之间疏通，而后便开始用嘴在切口处吹猪（后来改用气管子打气），同时还要用木棒不住地拍打，待到把猪吹得鼓胀之后，扎住切口，抬到大锅里烫泡，再用专用的刮子刮净猪毛。再后来就是开膛分割内脏、抓苦肠、分割猪肉等一系列程序。

       最后由手艺好的家庭厨师开始做菜。不管做几个菜，一个主菜是永恒不变的，就是一锅酸菜，炖上半锅猪肉，再加上内脏以及血肠，有的还要加两把粉条，其实这就是现在的“杀猪菜”的始祖。此时，但见酒杯交错，但听人声喧闹，一年来的不愉快的疙疙瘩瘩、恩恩怨怨也就在这“薄酒厚肉”中释化了。

       三九隆冬，天寒地冻，一般是大人领着孩子，拉者爬犁，到光辉街里供销社采办年货。

       家庭条件好一些的，要给每个人买点衣服或鞋子之类的东西。之外便是过年用的物品。

       吃的方面包括干海带、虾皮、冰冻的带鱼、黄花鱼等，水果包括冻梨、冻柿子、柿子饼等。糖块一般是“糖球儿”，有时可以买到关东糖，人们管它叫“大块儿糖”。

       另外，还有写对联的红纸，文革前还要请门神、财神和灶王爷。扑克牌也是不能少的，最不能少的是小孩子喜欢的鞭炮，品种有小鞭、大鞭、什么十响一咕咚，以及二踢脚，还有花炮。

       年货不是一次可以置办齐的，有的要去好几次。不管几次，大家总是兴高采烈，无怨无悔。

       农历二十三是当地的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老爷上西天”，到了这一天，离过年真的要掰着手指头倒计时了。

       这一天除了伙食要有所改善外，还要用高粱杆等扎好马、狗及鸡鸭等小动物，为晚上祭灶做准备。晚饭后天黑下来的时候，祭灶开始，首先要点上香烛，有的人家还把买来的大块儿糖供上，传说是要粘住灶王爷的嘴，防止上天说家里的坏话。大人还要郑重其事地在锅台前把扎好的动物用火点着（为的是让他骑马，并且鸡犬升天），再把贴了一年的灶王爷像烧掉，一边烧一边还要不停地念叨“灶王爷爷、灶王奶奶，上天好事多说，坏事少说，过年时再把你接回来”之类的话。

       关于灶王爷的传说，至少有十种，有的说他叫张奎，有的说叫李奎，不过这里都知道他姓张，是玉皇大帝的亲戚，“灶王老爷本姓张，家住上方张家庄”，“老大本是张天师，老二本是张玉皇，老三文武百官都不做，留在人间看厨房”，——好像这是跳大神的唱词。

       二十四，写对子。大红的纸张一铺，真的有办喜事的感觉。村里人本来有文化的人就不多，能够用毛笔写对联的人就更少。我的记忆里姜治中、王祥、高清友等都能写。我上初中后有时也帮人写一些。

       那时有卖农业历书的，最早叫黄历，我没赶上。不过我在五常买了一本叫《东方红》的历书，里面内容很丰富，大多的春联都是依照上面抄写的，像什么“迎新春百花齐放；辞旧岁万象更新。”“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等。

       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煳大肉；二十七，杀小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埋香斗；三十下晚儿坐一宿。大年初一满街走，见个人拱拱手。这些口诀，就是过年倒计时中的指导纲领。

       真正的年是大年三十。这一天人们必须早早起来，不能生气，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炕上的垃圾只能往里扫，待过了初五才能扫掉。

       早餐前，要把已经写好的春联贴上，贴春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要在屋里用热乎乎的浆糊涂在背面，然后快速拿出门去，迅速粘在该粘的地方，稍一停顿，浆糊已经冻住了，即使贴上，风一吹也会不见踪影。

       另外还要贴好门神、财神、“出门见喜”、“抬头见喜”、鸡窝贴上“金鸡满架”，猪圈贴上“肥猪满圈”，还有福字、灶王爷等等。文革期间“破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不准也买不到门神财神和灶王爷，只好作罢。

       有家谱的，要挂家谱。全屯只有于凤林和刘福堂两家有家谱，刘氏家谱的对联是：“想当年费心劳力；看今朝子孝孙贤。”没有家谱的，一般是供奉祖宗，写上一个“X氏门中三代宗亲之位”的红纸，两边的对联一般是“早晚一炉香；清晨三叩首。”表示对先祖的敬意。不管是哪一种，都要烧香上供，磕头礼拜。

       冬季里大家都是吃两顿饭，早饭前鞭炮就开始响起来了。

       这一天的伙食是平时没法比的，除了大鱼大肉之外，还会做出一些花样来。

       早饭后，女人开始蒸上供的面点，一般是馒头和豆包类的食品，还要在面点上用苘麻果占着“鬼子红（一种药，红色）”印上红色花印，热气腾腾，煞是好看。由于不产小麦，平时见不到面食，只是国庆节、元旦和春节由政府发放一点白面。春节最多时每人三斤。后来人们开始用大米换白面，面食才多了起来。

       整个白天是怎么过的，我的记忆里除了吃就是玩儿。

       孩子们玩儿是兴之所至，男人一般是打打扑克，看看纸牌，小赌一把。文革期间平时几乎没有人敢赌博（也有例外），更没有现在的人人可玩儿的麻将，但过年时小赌一把还是允许的。

       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扎“灯笼杆子”。灯笼杆子是用一根长长的木杆绑上松枝做成，松枝有的需要当时去砍，但大多数人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扎好的灯笼杆子要挂上灯笼，竖立在院子当中，晚上还要把灯笼点亮。他的由来是姜太公斩将封神之后，忘了给自己留个位置，诸神过年都有去处，唯独他老人家没地方呆，不知谁出的主意，给他预备了这个地方享受人家烟火。

       晚饭以后，各家都开始准备年夜饭。过去有个口头禅：“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事实上一般人家平时是吃不起饺子的，也只有过年才能吃顿饺子，所以过去吃饺子具有特殊意义，特别让人期待。

       有个老人说现在人之所以命短，就是可以天天吃饺子，因为饺子一年才可以吃一次，你天天吃饺子，就等于天天过年，本来你可以活到一百岁，结果天天过年，那么一百天也就等于过了一百年，离死也就不远了。大多数人家的饺子都是酸菜馅，也有用韭菜、白菜或芹菜做馅的。

       煮饺子之前也就是十二点左右，鞭炮又一次响起来，大人提着灯笼按照历书或灶王爷上指定的方位，如财神、喜神在正东等，前去接神。

       接神的仪式并不复杂，好像烧点纸，提着灯笼引回家，烧香上供就算完毕。大人接神的时候，小孩子要按吩咐拿根木棍去捅鸡窝，嘴里还要念叨：“抱窝的抱窝，下蛋的下蛋”。

       早些时候，各家在院子里设有供桌，上面点上蜡烛，摆着供品，后来几乎全在室内进行了。

       接着就是家里的磕头仪式，晚辈的要向长辈磕上三个头，小孩子的头不会白磕，会得到几角钱或几元钱的压岁钱，这些钱完全可以自己支配。

       诸事完毕之后，全家人便会聚在一起，享受难得的那一顿饺子。如此期盼，如此铺垫，几乎一年一次的饺子能不好吃吗？

       吃了饺子还不能休息，如果要“有福”，三十晚上是不能睡觉的。这时提前缓好的冻梨，冻柿子，一簸箕一簸箕的炒瓜子端了出来，人们嗑着瓜子，吃着水果、糖块儿，又开始新一轮的玩儿其所乐。

       大年初一，依旧是鞭炮先响起来，早饭后还要到全村各家拜年，小孩子磕头后，真正的亲属有的也会给点磕头钱，其他的会抓把糖块等作为馈赠。

       初一过后，还有初五，人们叫做破五。

       接着就是正月十五，不过那时农村实在不富裕，既没有花灯，也少有元宵，但伙食还是要改善的，因为年还没有过去。

       最后的收官是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到此为止，年就算过完了。整个正月里大家是不剃头的，因为传说剃头不吉利，到了二月二才可以剃头刮脸。另外，这一天要把年前杀的猪的猪头以及猪蹄等，全部从事先埋的冰雪大缸里拿出来，化冻后做成美味享受。

       二月二过后，生产队的“梆子”又会响起来，人们又会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劳作，小孩子们又会盼望下一个过年了。